这封浮夸的信充满着沉痛的傲气,那是二十一岁的艺术家往往表现得过分的。吕西安写完了信,一颗心飞回老家,看到大卫牺牲了一部分积蓄替他装修的美丽的房间;他曾经体味过的安静,朴素,小康的乐趣,历历如在目前;周围全是母亲,妹子,大卫的形象;他们临别的哭声又听见了,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,因为他一个人在巴黎,没有朋友,没有依傍。
过了几天,吕西安写信给妹妹。
亲爱的夏娃,做姊妹的特别不幸,只要听到献身于艺术的弟兄报告生活,心里总是苦多乐少,现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。你们不是都为我作了牺牲吗?我不是把你们每个人都拖累了吗?我想着过去的日子,家庭中的快乐,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独。在巴黎尝到了初步的苦难和初步的幻灭以后,我怎么能不超越我们之间的距离,像老鹰一般快快的飞回老巢,到真正爱我的环境中来呢?你们的灯光有没有闪动?灶肚里的木柴有没有滚下来?耳朵里有没有嗡嗡的响声?母亲可曾说:——吕西安想念我们?大卫可曾回答:——他在人海中挣扎?亲爱的夏娃,这封信我只写给你一个人。将来我遇到的善恶祸福也只敢告诉你一个人。说到善恶也真可叹:世界上应当善多恶少,而这里偏偏相反。你只要听我几句话就能知道许多事情:特 巴日东太太觉得我丢了她的脸,到这儿第九天就翻脸不认人,把我打发了,赶走了。她见了我掉过头去;而我因为她要捧我出台,因为要跟着她踏进上流社会,在安古兰末好不容易张罗的两千法郎已经花了一千七百六。你不是要问怎么花的吗?唉!可怜的妹妹,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:十八个铜子可以吃顿饭,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;有四法郎的背心,有两法郎的裤子,时髦裁缝少了一百法郎不给你做,雨天街上积水,过街要付一个铜子。不管路程多近,雇一辆车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。我住过了繁华地段,如今搬在格吕尼街,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条小街,挤在三座教堂和索蓬纳的古老建筑之间。我在格吕尼旅馆住着五层楼上的一个房间,空无所有,脏得厉害,房租还得十五法郎一月。中午吃一块两个铜子[105]的小面包,一个铜子牛奶;晚饭在弗利谷多饭店吃,二十二个铜子一顿,吃得挺好,铺子就在索蓬纳广场,到冬天为止,每月开销不至于超过六十法郎,至少我这么希望。开头四个月,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对付了。四个月内,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》和《长生菊》大概能卖出去。因此你绝对不用为我担忧。目前固然冷冰冰的,又清苦又寒碜,前途却是美妙的,富裕的,灿烂的。最近的变故使我受了伤害,可没有把我压倒。多数大人物全受过这一类的挫折。伟大的喜剧诗人普劳德做过磨坊伙计。马基雅弗利的《论霸主》是夜晚写的,白天还不是和工人们在一起?了不起的塞万提斯在来邦德战役出过力,丢了一条胳膊,被当时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作下贱的独臂老头;不朽的《堂 吉诃德》写了第一部,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,因为没有人肯印。现在的局面不至于到这一步。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才苦闷潦倒;作家出了名就有钱,将来我一定有钱。我此刻完全靠思想过日子,大半天的时间在圣 日内维埃佛图书馆补足我缺少的学识,不下这番苦功绝不能有大发展。所以我差不多快乐了。仅仅几天工夫,我已经高高兴兴地适应我的处境。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欢做的工作,不用担心生活;我想得很多,我研究学问。退出了上流社会,虚荣心不再时时刻刻受委屈以后,还有什么能伤害我呢?一个时代的伟人应该离群索居。他们不是森林中的鸟儿吗?只管歌唱,让自然界听着出神,不叫一个人看见。我预备这样做,只要能实现我宏伟的计划。我失去特 巴日东太太毫不惋惜。这种作风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。我也不懊悔离开安古兰末。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独自打天下,倒是对的。巴黎是作家,思想家,诗人的乡土。唯有这儿能培养一个人的声名;而声名所产生的美丽的果实,我已经看到了。唯有这儿,在博物馆中和私人的收藏中,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,使我们的想象受到鼓舞和刺激。唯有这儿,在规模宏大,终年开放的图书馆中,能找到知识和精神食粮。总之,巴黎的空气和一切极细微的事情都有一种精神,文艺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来的也就是这种精神。在咖啡馆或者戏院里谈半小时话,比在内地住上十年学到更多的东西。的确,这儿样样值得你观看,比较,样样能提供你知识。物价贵到极点,也便宜到极点,这就是巴黎。每只蜜蜂能在这里找到它的蜂房,每颗心灵都有适合它的养料可以吸收。即使眼前苦一些,我并不后悔。美丽的远景摆在面前,我的心虽然痛苦了一个时候,看到前途也快慰了,再见了,亲爱的妹妹,别希望我经常写信,巴黎有一个特点,就是你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。生活的速度快得惊人。我热烈拥抱母亲,大卫和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