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大娘一语不发,首先弯腰向岭脊一条斜坡的灌木丛中钻去,那年轻媳妇给小孩换尿布,喂米糕,虽然下车,并没真得舒散腰脚,仍然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逗弄怀中的“宝宝”。
笑倩晓得这位干嫂子的脾气,对于孩子太关心了,向不肯交给别人接抱,自己虽愿替她省力,想想,还是不说的好。她便扶着树干向更高地方活动活动久感麻痹的胫踝筋骨。
从昨天晚上直到这时,十几个钟头里,她受的突来刺激把她半年来开适心情完全冲散。虽然不肯显露出心底的隐忧,虽然不肯教钱大娘与高家媳妇瞧破自己的忐忑,但对于命运的怀疑,却不能不想到自己或者真是一个薄命女子?走到哪里就把坏运拖在影子后头,怎么连原来十分安静的河边乡下,会平空里被“流寇”惊得人心惶惶,鸡犬不宁?她用布鞋软底强踏短草上的小蒺藜,报复似的,不管痛痒尽力向下拖跺。眼里又热又涩,像撒上一把碎沙,掏出小襟钮扣上挂的紫花丝质手绢抹抹眼角,一手攀着柘条更向上走。
岭脊上杂树太多,大大小小的尖圆绿叶遮成密帐。她原想从高处向四方眺望眺望,然而越向上攀登却越看不见丈数外的光景。从小道上回看车子停住的土坡,相隔不过百多步,因为弯转过去,已教枝叶隔阻,只从绿阴下闪出一点高家媳妇穿的白布短衫的背影。微风掠过,钱大娘的高嗓子似乎又在大发议论。她想拣乱树稀的地方去舒口气,遂即强提气力,不走小道,单向灌木多大树少的空处闯。不料偶没当心,右手抓住一把东西,——那矮枝上的果实,湿腻腻的沾了满指浆水。低头细看,一簇簇小尖叶间生着紫红色精圆小果,被她捏破的便是成熟的,嗅嗅气味,似乎带点香,舐舐指上的余汁,在蜜甜中微带酸质。她细看一下,才知道是那大城里干货铺卖的小酸枣。不过这是新熟的没曾折皱,浆多,色红,至于味道却分外鲜甜。酸枣是她从小时嗜食的肉果,一到初冬,在那大城里论斤发卖,除非孩子们,大人嫌它微含酸苦;有黑枣蜜枣的佳品,便都不甚喜欢这种小果。笑倩每回吃下却觉得顺气开胃,能够安眠,尤其是酸中带甜的味道,偏耐咀嚼。从十几岁起,每一冬季总得吃上几斤,所以一经口尝,便易辨出。偶然的路边,在郁闷疲劳中得到安慰,如小孩一般的贪婪;便拣很圆熟的,拨开短短刺针,轻手摘下,一连吃了十多个,已将她的精神振奋起来,遂即多摘些用手绢包起,预备送给同车的女伴。